2013年8月9日 星期五

書評 《獨行在邊境》

《獨行在邊境》 廖芸婕 著,商訊出版
這不是一篇中肯的書評或閱讀心得,內容絕對偏頗、立場肯定不中立,不單純因為我喜歡這本書,更因為看完這本書後激起的陣陣漣漪迴盪出那段從2005年秋季在政大與小芸、山隊結識的回憶。

任何接觸過小芸的人,都很難將對她的第一眼印象跟《獨行在邊境》裡那個揹著背包、搭著破爛交通車走過一道又一道國境,在發皺的護照頁上蓋滿各種語言、圖騰、印記的那個背包客進行聯想:「這個身高可能不到155的小女子,嬌小、聲音細柔,眼睛裡還有著不經塵染的純真,怎麼可能獨力走過這些崎嶇山路,用堅毅的態度面對坑搾外人的小販跟貪得無厭的海關人員?」

2005年初秋,我加入山隊。那時第一個認識的隊員就是這個大一新鮮人:「我叫廖芸婕,可以叫我廖廖廖」。廖廖廖,這什麼無釐頭的外號?雖然大家都自動將她的匿稱代換成小芸,但的確「廖廖廖」這個稱呼契合她的個性。那連三翻起的舌音在顎頂翻攪,音節在口腔裡跳躍,就像小時候吃過的跳跳糖,濃濃的甜蜜味隨著氣泡在舌尖上迸裂而出。小芸的性格就像這樣,認識她的第一小時裡,就在豐腴樓的小間研討室裡滔滔不絕地講著對未來當記者的期望,以及那份對台灣山林的嚮往。這樣對未來跟周遭人事物有著強烈期許跟觀察的小芸,在多年後的今天寫出了也許是她生命中最不凡的一年。

小芸跟著我去過南一段,那時剛放寒假,眾人趁著春節前夕驅車前往南一段,想不到那是段慘痛記憶的開端。過了庫哈諾辛之後就可以看到往關山沿途都有殘雪。前一天在山屋裡幾乎冷倒幾乎沒睡,從隊伍的行進速度就可以看出眾人在行程第二天就將所剩不多的精力燒光。也是這時開始,小芸的臉色轉為一種枯槁的神情,充滿著怨懟、不滿、無奈,在那之前我從未看他如此虛弱。第五天幾乎到了行程的尾端,在接近三叉營地時小芸拖著飄忽的身形靠了過來:「Pony,可以把無線電給我嗎?我想叫直升機,錢我自己付」。想當然而,我沒有把無線電給她拿去呼叫美國隊長,而小芸依然靠自己的雙腳走過那重疊山巒以及石山林道上的百米斷崖。

南一段已是2006年初的事,若不是看到小芸在書中提起山行歲月的片段,恐怕這些回憶還要被當成書籤夾在過往的扉頁裡好幾年。
當年走路碰碰跳跳的廖廖廖,下山後指著浮腫雙腳發瞋的小芸,現在已經是歷練過數家報社記者,除了採訪、爬格子以外,更完成了一趟生命旅行的紀錄。

書名很特別,「獨行在邊境」,我喜歡。

大概是從前幾年《轉山》出版之後,類似的旅行叢書、遊記就跟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此類書籍有很大部分都是關於地方的風土民俗、特異食物,或是參加什麼有趣的節日之類的。這種書我大多是不買,只在書店隨手翻翻而已。有人說這是種酸葡萄心態,既然去不了那麼多地方,那不如不見。但反過來想,這些事物,有哪一項不能在浩瀚的網路資料庫裡找到?如果只是記述吃了多噁心的昆蟲、穿過多絢麗的服裝,或吻過多少異國情人,但不能對著讀者或自己揭示自己內心的神祕體驗跟改變,那這些遊記又有什麼特異之處呢?

沒有過多的喧鬧,這段獨行意味著筆者在旅途中不斷與環境、旅人以及自我進行對話。除了一股「單騎走天關」的蒼茫感以外,小芸記下了許多片段:午後暖陽、熱烘的酥油茶、香氣蒸騰的恰巴提(chapati),食物中的辛辣與甜膩;用陌生殘破的言語與異地人交談,即使那更近乎於手舞足蹈外加些抽象的概念、神廟外孩童稚嫩的臉龐、手握著那發皺的紅綠紙鈔,令人不解究竟價值在於人際間的信賴或是單純數字計算。小芸在字裡行間把這些奇趣片刻淬煉出來,將生命的吉光片羽在他者與自我之間翻覆交織,在過往跟現今,甚至未來時態裡來回遊走。許多當下自身的體驗,透過回憶的重組之後,倏地反轉為意識的流動,進而將外在/內在、歷史/現實、國家政治/社會人文這些看似對立的藩籬打破,就像尾自在的魚般順著腦海中曾走過的蜿蜒小路、廣袤山水間泅游。

「邊境」是個很模糊的概念。除了地圖上確立的政治、地理疆界之外,有很多浪漫的角落無法被明確地描繪。而小芸的旅程就是在這幅無法畫界的圖上,描出一段又一段曖昧難名卻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經歷。可以確認的是小芸行腳所至之處是非定型化的觀光路線。即使到了中國的正蓬勃發展的城市裡,也可以捨旅館、旅舍不住,而與一群年紀相仿的大學生窩在同個屋簷下,分享著那些尚未被編進歷史或特定篇章的故事。從東南亞、新疆、西藏,到捷克、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等地,這段漫長的旅程裡小芸不斷與人分手、相逢,可能翻過山巔之後就與對方此生不見;但有時也在蓋了無數個出入境章後,才發現自己仍走在由相同語言、食物、文化底蘊構成的大陸之上,而人群不過是被生硬的政治跟宗教現實撕裂成看似無法媒和的碎塊。小芸鮮少走入樣板的觀光地區,但卻在穿過荒村野嶺後,用這些看似零碎、平凡無奇的經驗拼湊出一條朦朧的路線,在路上的每個腳步都真誠無比。

從第一個瀰漫著麻油雞味的故事開始,小芸就像支射出去的箭般,飛離土生土長的台灣故鄉,往某個目標射去。令人訝異的是,雖然遠離了這座憂鬱的熱帶島嶼,但她從未與這塊土地分離。從麻油雞【台灣】開始,小芸似乎買了張不回頭的單程車票,在行程末端也未再寫台灣。然而在國外時總是有些思鄉情結,由這蕃薯島上的人事物帶頭,躡手躡腳地進行深夜奇襲。這些近似鄉愁的情感跟思念,早就為她的飄泊設了終站,儘管那疲憊的腳步仍在遠方。這樣以情感作為依歸的軌道,使得小芸的邊境獨行有了個意義上的完滿。作者獨行,讀者讀行,但兩者沒有一人是孤獨的,因為彼此都透過這塊隱密的土地產生連結跟共鳴。

我也曾在歐洲「飄泊」過一陣子,有時也會抱怨蜂蜜芥末醬的甜,少了黑豆醬油的醇香;那連音而成的字句,不如從小硬記而成方塊字體來的蘊含浪漫綺想。但這些都只是生活上的不適,如同小芸所寫的:「印地安人說:每當你到一個新的地方,要停下來等靈魂跟上」,的確,我們的靈魂都被家豢養得遲緩,太過沈溺於一切的理所當然。真的要站在亞蘭島(Aran Island)向西望著那浸在大西洋裡的另個陌生半球,踩在愛爾蘭綿延無邊的草原上時,才會從那過於溫柔、細膩的雨珠裡,想到記憶裡颱風夜的雨驟風狂、夏日的嗡嗡蚊鳴,還有那無聲息的緩緩黑潮。我們都同小芸一樣曾經獨行過,在生命的某個段落選擇離開,把這份情感跟文化的債打包進行囊,走在讓自己變為異鄉人的國度裡,在對故鄉感到不可親的時候,才掀起被包覆在背包最底層的自己,開始咀嚼這份孤單。

謝謝小芸的這本書,雖然敘事有時如同她本人般叨絮,但的確讓人沉寂的心裡重新點燃丁點火花,讓我開始思索下次出走的期程。《獨行在邊境》,我們或許可以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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