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

50•40•30•20


        記得去年(2012)尾牙時,一陣觥醻交錯後,某位很明顯已經喝到近乎神遊太虛的學長,硬撐開半張眼皮、勉強舉起手中的啤酒:「學弟,我們再喝!我跟你講,我一定要去爬八千公尺的山」,說完不待我回酒,就自顧將手中酒液飲盡,沒多久就呼呼睡去。

        生命中總是有這種時候,身體疲困而靈魂的眼睛卻格外清明,好似顆精巧的鏡頭,意欲在朦朧之間捕捉那瞬時一刻。然而我們的海馬迴卻任性地泅游在過往與現實之間,將回憶與經歷東牽西引,這樣亂湊的結果抹去了文句、模糊了圖像,讓人只能從損壞的記憶磁區裡勉強搶救出破碎、不完整的片段。三杯黃湯下肚後,歡笑、承諾、千杯不醉的豪氣都忘了,但有件事在將昨晚的荒誕都傾吐進隨手抓來的垃圾桶後卻仍清晰可記,那比宿醉還有力的聲韻仍迴盪耳際:「要去爬山,一定要去」。

        酒精跟登山這檔事之間呈現微妙的關係。我曾聽聞存在滴酒不沾的山行者:他們自律嚴明、潔身自愛,像個苦行僧似的節制慾望,並將其昇華成對山的崇敬。可是對於從山城大學裡孕育出來的山行者來說,讓酒精混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駭倒是進山前必定先行的神聖儀式。不能上山時就飲酒解悶,爬山時喝小酒暖身,下山後更要搬來一箱又一箱的啤酒,邊堆疊酒罐成塔邊拿出計劃書記下下次上山的期程。「先爬山還是先喝酒?」,這對出身貓空的山野悠遊者來說是道如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般難解的哲學命題。想得太多又不保證能上山,還是先去超商搬個兩手讓眾人再邊喝邊想才是正途。

        相近濃度的啤酒、相同的人,每每聚會時總是繞著各自心中那座山峰做著不同的夢。那個某某某突然出現在深山林裡的登山口,提來大鍋熱豆漿為眾人驅寒;更有甚者,開車翻山越嶺,只因某個粗心隊員將一條白土司忘在山下,「少條土司可是少頓早餐呀」,心念一橫、油門一踩,便是如來佛祖的掌心也要設法翻了過去,山中送土司可比雪中送炭還來的奇趣許多。稍微帶點被虐意味的故事發生在冬天的溪谷裡,十數天的行程只讓隊員每晚在溪邊凍得無法入睡,加上那幾近末日的大雨,光聽就讓人凍進骨髓裡。更不用說那些在帳裡聽著水鹿夜鳴的時刻,萬山無聲,只有原始山靈的祕語迴盪在溪谷裡,幽幽渺渺。這些山行者換上發著微光的頭飾後開始念咒進行除魅儀式:稀微的過往、情人的眼淚(無味)、今天撿的山豬頭骨缺三顆臼齒,背包裡的漏尖鹿角。完成連禱儀式後,扭開爐火燒滾滿鍋苦水,加黑糖加辣舌的薑片,大口飲下後便嘆著氣,吐盡紅塵俗世所下的咒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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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前你發了夢,夢中隱隱的邊界上盤踞著條冰龍,對著你張牙舞爪、咆嘯獰笑,開口便呼出凜冽寒風,吹得冰屑紛飛、蒼茫四起。年輕的你不甘任由它張狂,便號召義士在風雪中匍匐前往掠陣。那是個懵懂的年代,如摩西般越過那道混沌的海峽、橫跨神州,只為到達那塊向青春應許的寶地。你穿著冰爪在連綿冰川上跳起拙重的舞步,每次落腳都像是聲聲杵搗,意欲揉混自己與腳下所踏的土地,好讓彼此血肉相連、心意通透。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走到了平台定點,落包、紮營,胸腔裡往返鼓脹、消癟的肺泡跟加速循環的血液密謀,誘騙你幽幽晃晃地在蜿蜒龍脊上搭起五色斑爛帳篷,好似一座座祭壇般高築天際。尋著那條細微的繩索而上,當四周繁複的景象都凍結成單純顏色,放眼再也沒有高點可供立足時,便可以宣告勝利來到。笑吧、唱吧!拉起同伴的手在曠野中高呼,讓喜悅的情感披灑在慕士塔格峰頂。

        緊追熾熱情感而來的是幾近無邊的失落。從慕士塔格降下的雪坡居然長得搆不著邊際、遠得讓人走不出那道日沒的陰影,眼見冰雪茫茫,只剩腳下才是方向。 你在廣袤雪原上錯過標示回程的旗幟, 本該下山後復往山林走去,但在往後十數次寒暑交替裡,你嘗試著娶妻、生子、升職,奮力將成就累積得比曾經登頂的山峰還高。然而呀,始終有道熟悉的形影浮現在眼前,邀請、召喚你前往重繪那道遊走在想像與現實交縫的稜線,曾經愛山成痴如你,此時也得猶豫了,因為手中公事包早已重過背包;雙肩要背負的多了子女的盼望;無線電那頭傳來的不再是領隊的呼喊,而是家人的殷切盼望。生活中的巨峰更加巍峨不可親、難以征服,無語的現實大山默默地碾碎當年曾做過的夢。對於無法割捨的過往,只能選擇用遺忘加以封印,儘管當年的豪情壯志有時趁著酒興逸散而出,但再也勾勒不出當年那條冰原上的隱隱山徑。

        山行者的靈魂的確會歷經輪迴,但不是以生死為度,而是透過對山峰的眷戀進行世代傳承,如同低伏的山稜總會接上其他條爬升的脊嶺。當年慕士塔格上的凌冽風雪吹過帕米爾高原,翻越萬山千水後用相近的溫度在喜瑪拉雅邊境上凍結成一道金色山壁。雪地裡繁複的腳步壓碎層層積雪,在幾近無聲的天地裡拓印出橫跨時間、空間維度的虛點––那是專屬山行者的永劫回歸時刻。你口吐霧氣後將點描成線,深淺不一的足跡便被譜成山徑上絕妙的響樂:扣環在風中叮噹輕敲、斧尖刷刷地深鑿入冰,再加上緊繃繩索若有似無的呻吟,這曲以攀登者苦哼為基調的旋律便在呼嘯冰雪中盪漾開來,你指揮、演奏,也是那孤絕樂章的唯一聽眾。你曾在四川雪原的駱駝背上哼過同樣曲調,而今便要搭上吉普車,在羊腸般曲折的喀喇崑崙公路上奔馳,這次請記得放聲高歌,用最豪壯的聲調讓這美妙攀登樂章迴盪在阿蘭杜山谷裡,讓斯潘蒂克峰上的異國神祇聽聞後也為之動容、為其顫慄。這段崎嶇山路就讓你們結伴前行,共同圓滿這懸宕一生的夢吧!

*特撰此文紀念五二三登山會1996年新疆慕士塔格峰遠征,並預祝五二三登山會2014年巴基斯坦斯潘蒂克峰(Spantik,7,027M)遠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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