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日 星期五

玉珠行之二

望著眼前約莫30度的冰坡,可以隱約感覺到自己內心某部分跟腳下的萬年冰河同樣糾結得讓人不可親。

登山者也是旅人
在台灣爬山有個好處,不管爬哪座山,只要把背包往車上一扔,睡個大頭覺起來到登山口就可以開爬。然而海外遠征卻不是這樣,在真正看到山峰前,可得先轉機、轉車,甚至轉馬後再徒步好長一段距離,攀登的行程才真正開始。因此,在機場讓我最感驚奇的不是每人背包重量或是尺寸,而是看到成堆的行李箱:「原來爬山跟畢業旅行同樣,都可以用一卡皮箱走天涯」。馱著背包爬山總是帶著幾分苦修的意涵,最好再掛上幾幅旗幟或標語,那佝僂身影就有七分像轉山修福報的藏人。爬山嘛,從大學時代就被教導要「吃苦當吃補」、「男生當畜生用」,所以當看著眾人拖著七彩皮箱的時候,我再次拿出訂位記錄,確認自己的班機不是飛往泰國芭達雅的度假包機。

旅行者也有其專業層次,直到我下山回到格爾木後才真正領悟這道理。下巴的鬍渣過長需要好好修整,而且我被外套領口磨得發紅的下顎以及裂傷像冰河裂隙般佈的雙手需要乳液滋潤,更別提遍尋不著乾淨毛巾擦身。諸多類似細節讓我體會到:「啊,原來少帶了行李箱呀」!


高山反應
打進入格爾木市區開始,無聲的戰鬥就悄悄展開,但鮮少人嗅到四漫的硝煙。格爾木海拔2800公尺,對經常出入台灣山區的我們來說應該不具有高度問題,真正的癥結在於要如何適應從2800公尺陡增到不凍泉4600公尺左右的高度,甚至身處南側BC的5050公尺而還能讓身體保持最佳狀況。

為了讓身體能分段適應高度,趁著空出的休息日,一行人在火車站前拉了白牌車就直奔海拔高度3700、位在納赤台的崑崙泉進行適應(註一)。從格爾木到崑崙泉90公里的距離,眾人窩在車位上動也不動,似乎深怕會過早消耗太多氧氣,讓自己在低氧的環境裡功力盡失。這些跑趟車夫大概沒載過這麼怪的客人:跑大老遠去個名不經傳的景點,而且一轉就是將近兩個小時。但對要進行攀登高海拔攀登的成員來說,只要能漸進累計高度夠了,接著只需做些和緩的運動。繞過納赤台的軍營跟青藏鐵路軌道,我們找了靠山的小土堆先進行「攻頂」模擬。雖說是小土堆,但因為海拔高度已經跟南湖大山相去不遠,所以步行快時也能讓眾人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適應做得好不好,從身體感受可以明顯地分辨出來。在格爾木都還活蹦亂跳的一行人,到不凍泉過夜後,隔天起床時身體多有很顯著的反應。輕微高山反應常以頭疼形式表現,會讓自己覺得好像是隻被抓著脖子提起的兔子,不管怎麼掙扎都無法掙脫,有種欲振乏力的無助感。更有甚者,咳嗽、嘔吐、失眠,甚至下痢都是高山反應的好發症狀。在不凍泉以後的地區,每天清晨起床心跳都在80下以上,且一直到從北坡撤回要從南坡攻頂當天清晨都還有腦幹微悶的感覺。「難道這就是海拔五千公尺的力道嗎?」我不斷對自己提出疑問。上回去駱駝峰也只到4600公尺的高度而已,儘管這次沒有太強烈的不適感,但依舊有種不安預感蟄伏在心底。看著同行的夥伴,有的嘔吐、有的失眠,甚至一天跑上數次廁所,相比之下我在起床後約半小時內就煙消雲散的暈眩感可能是種好徵兆吧?


吃飯皇帝大
既然是略帶商業性質的攀登團隊,無論是在城裡或山裡,基本的三餐跟住宿都有專人張羅,但北側攀登隊就沒這麼好運了。在天色剛破曉時,默竽要我跟清鋐自行挑選接下來三天的糧食,問題是,睡眼惺忪的我們還帶著點頭痛的高山反應,根本想不出要帶怎樣的糧食,等奔波到北側BC後才發現,除了必備的晚餐泡麵以外,我們只簡單帶了些巧克力餅乾之類的甜食,完全沒有帶任何「爽糧」,看來這次真的是苦行路上修苦心,徹頭徹尾是趟修行之旅。

因為日照關係,每天約莫下午兩點過後,冰川上的融冰水流會變急變濁,整條冰川的融水就像是四處激射的奶茶一般,即使煮沸也無法飲用,這時我們只好煮雪化水,好在茫茫冰洋裡求得點滴甘露。即使是用冰晶剔透的雪塊融水,煮出來的水質也各異奇趣––運氣好點雪中雜質少,就像是杯可爾必斯;運氣差時就得到崑崙鮮奶茶一杯。


冰壁之舞
「如果沒問題的話,等會就直上冰川吧?」嚮導烈火站在冰舌前面突然問我這句。「喔」,我下意識回答他。不對,等等!我記得路線是沿著左側冰磧石堆往上高繞近全段三分之二的冰坡,印象中根本就沒有要上冰舌,但烈火應該不會記錯路線––也就是說,他想帶我們直上冰河。
從右冰舌約45度坡面直上

看起來很輕鬆就上去了
我做得到嗎?

不是沒有做過前爪攀登的練習,但想到要至少要前爪攀登十多公尺才可以接上緩坡,還是覺得有些忐忑不安,何況陡坡後面還接著更多陡坡,更別提那大大小小的冰河裂隙。端詳著肥碩的冰舌許久,再次跟烈火確認過是由右冰舌約50度陡坡面上冰河後,心頭一橫:「反正昨晚已經把冰爪磨尖了,跟他拼看看」(註二)。只見見嚮導烈火綁定繩索,「撻撻撻撻」,不消幾步已經爬到這段冰壁頂段,架好繩索系統,其它人也一溜煙跟著上攀而去,只留下我殿後。前爪攀登是相當微妙的體驗:踢踏力道不足,爪尖刺不進冰裡;力道過猛,則會把趾頭踢得發黑烏青;踢冰的腳度太平、腌前爪入冰的角度不好,會有全世界將要從腳下開始崩壞的感覺。要想穩穩地站在傾斜的冰面上,得將前爪用「踮著腳尖跳芭蕾」的角度刺進冰裡,每一步走來都讓人覺得無比自信。走幾步抓到平衡點後,甚至可以不靠冰斧的協助(反正健行冰斧也刺不進冰),很自然地貼著冰壁往上攀登。


想像力的競逐
在台灣登山多沿山徑,只有踏入中級山的地界,才能在荊棘叢裡自在泅遊、在齊肩高的莽草堆中恣意翻滾。早先一直以為登山是在遍地蒼茫中開創道路,直到學了攀岩,學長要我在暗紋滿佈的岩石面上找出線路,我才發現原來在錯拍的海濤以及近似貓步的動作間的確暗藏某種節奏,而這節奏會帶領著四肢翻折、擠塞,在雜亂石縫間找出隱隱的心靈地圖。攀登冰河跟雪山時,繞過會吃人的裂隙跟如豺狼狡黠的雪簷後,把一切都交給身體的自然律動,那就像對著偉秘自然說出咒語:「芝麻開門」,腳下的途徑便向前退讓。


繞行冰河裂隙也是找路本領之一
二號冰河的頂部是個大冰斗,儘隔著細薄的刃脊分別在東、西側與一、三號冰河相鄰。原先預定路線同北大早年採用的路線,在冰斗緩坡上的C1過夜後,隔天往西切上與三號冰河交界的稜線,然後沿著稜線往後面山頭走去。這樣的預設路線在攀登之初就被嚮導全盤否決:「走上稜線的冰坡很耗體力,而且稜線上的雪簷也不好走」。的確,跟手邊北大、中國登協以及嚮導提供的照片來看,今年(七月中)的雪量明顯少相當多,而我們上山時又遇大晴天,冰斗裡積雪幾近全化,反倒裸露出硬實的冰面。



於是我們第二天改變戰略,改從冰斗東邊斜上,想沿著跟一號冰河交界的刃稜接上5520山頭。這條路線較短,而且全程有風險的路段只縮短到約一百公尺的長度。一切計畫在Google Earth以及照片上看來都相當完美,說到紙上攀登,我也算是箇中好手。但英文中的「BUT」就是這時候會派上用場:連日好天讓冰坡上的積雪幾乎全化,所以本來需要橫渡的陡雪坡變成一段約70-80度的陡冰面,而且因為岩質不佳、沒雪,也不好放螺旋冰釘,整個路段幾乎沒地方放人工確保點,如果滑腳就可以直接溜回西大灘BC。



所以我們開始試探往左先切過一號冰河冰坡,然後沿著冰坡繞回5520山頭的可能。然而,如果要繞道冰坡,我們得先從稜線所在位置往一號冰河下切約200公尺,然後沿著冰坡往上爬約7、800公尺才能到我們預想的位置。如果要到比較好橫切的位置,那攀登小隊需要先通過一段約30米長的橫渡,這段橫渡有點稍微外傾,同樣不易做確保,全段通過只能用四支前爪在岩面上找地方施力。唯一的好消息是,如果滑腳,整個人不會直接滑回西大灘,而是會直接掉入岩壁下方的裂隙,餵冰河是也。

爬山很久沒遇到這種全身毛孔都緊繃的狀態了,又怕又爽,這樣爬山才有意思。

至於眼前難關要怎麼過?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團隊中有人有強烈的高山反應,在惡化成腦/肺水腫前我們就下撤了。別以為下撤很輕鬆,上山時對冰河、雪地充滿諸多綺麗幻想,下山之途可是跟冰磧石堆最血腥、直接的搏鬥,走起來一點都不輕鬆。


刃脊上回望一號(右)、二號(左)冰河
「可怕」的冰磧石坡


攻頂日
「Pony,你們討論一下,看明天要不要一起攻頂」,無線電那頭突然傳來問句。攻頂玉珠峰這件事在撤回北側BC,看到如茵綠草、潺潺流水後,早就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晚上九點多眾人吃著點心話家常的時候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就跟過年被親戚圍著逼問究竟什麼時間要結婚同樣尷尬。「我跟兩位學長討論看看」,通常講出這句只是想把球傳給別人而已,想不到清鋐馬上跳起來扣殺:「去呀,反正明天下山到後天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睡」。這種神邏輯在直銷手段上很常見,而我依舊是買單的那個人。

因此,2014年7月26號就變成由南側路線攻頂玉珠峰的日子。


凌晨兩點(對,才睡不到四小時)就起身穿鞋、吃早飯,在呼嘯風中頂著頭燈跟兩位嚮導還有佾惞學長碰面,準備出發。而說有27號整天休息日的清鋐學長則是依舊頭疼,所以高掛免戰牌。
清晨三點,出發攻頂
我承認當時很想朝自己肚子搥上幾拳然後亂吐一陣,這樣我就可以用身體不適為由,回我的快樂帳棚去睡快樂覺,等睡飽了起床,到餐廳帳裡泡壺普洱茶、啃啃乾果,順便關切一下攀登隊的攻頂進度–––這一切多美呀!

等我發現上段所述都是夢境時,不知道已經杵立寒風中多久了,也許才20秒,也可能有三、五分鐘久,畢竟時間在黑洞般的深夜裡毫無意義。我記得烈火昨天提到:「如果我們能三小時內到C1,那我們速度就算快的」,而很明顯的,剛出發時的速度可以證明烈火跟金屬兩個嚮導應該是有打破速攀玉珠峰記錄的野心,因為剛開始走沒十分鐘我就差點跟走到吐。反正在黑夜中也看不到景色,於是只能不斷重複「乾嘔––走––睡著––走」的循環,我乾嘔時還特別嘔大聲點,看烈火會不會過來輕聲慰問我、問我要不要下撤休息。可能是風聲太強,烈火沒聽到我的嘔吐聲,我只能望著他頭頂微弱的燈光在遠處停下,一等我再啟腳步,那展燈光便如幽夜螢光飄蕩而去。

也許登山就是個你跑我追的遊戲,要追高度記錄、速度記錄、人間美景、贊助條件,每個攀登者都懷抱著滿腹苦水苦苦地追尋。我就這樣邊睡邊走,等走上條岩稜後發現天空已經轉成藏青色,隱約可以分辨出山巒的剪影跟那巨大的灰濛冰坡。從BC一路走來我才真正坐下休息一次,這期間完全沒喝水(因為一停步就站著睡著)也沒吃點心。看到對面冰坡上似乎有希微亮點,我一看手錶:「五點」,心裡第一個反應是:「ㄟㄟㄟ,他們偷跑,不是說六點出發嗎?」剛有這樣的想法,整個人精神都上來了,怎麼可以讓他們比我早登上山頂呀!當時也過了我最睏的時段,於是整個人總算可以勉強支撐到C1。

總共用了多少時間?睡睡走走的,花了三個半小時到C1。到C1直接鑽入協作群的帳棚,窩作著喝水、吃點心,過沒多久就抱著雙膝沉沉睡去。


睡了近一小時,七點三十走出帳棚,準備換裝作最後的攻頂。眼前的玉珠峰潔白、圓滑,在清明的晨光中給人一種敦厚溫柔的感覺。
左上黑岩帶頂點為高度5800公尺分界
換句話來說,玉珠峰南側路線看起來有些無趣。

沒有冰舌、沒有裂隙,也沒有崎嶇轉折的雪包,眼前的冰坡大致上和緩的30度坡,在天氣條件許可下,登頂只是時間問題。儘管心理是這樣盤算,但這最後一哩路走來還是稍嫌掙扎。不時從雲縫間撒落的陽光讓我身上的羽絨衣顯得多餘,而我又沒有帶背包隨身,所以從C1走來都無法適時脫換衣物,自然也無法補充水份。跟著繩隊拖行在冰川上,真覺得自己像頭荒漠中的飢渴駱駝,遍尋不找那蜃樓上的綠洲。


早上十點四十分,隊伍來到5800公尺高度,也就是往玉珠峰峰頂的最後長坡,然而,我想折返了。時間還夠,也不能說我耗竭體力,只是想說跟著大家一同下山,登頂與否似乎也不太重要。本想轉身直接跟嚮導表達下撤的訊息,但剛轉身就想到從去年九月迄今的種種:多次開會討論路線、規劃體訓時程。好幾次練跑時都跑到蹲在路邊乾嘔;從雪山單攻下來可以到學長的蘭陽山屋補充體力;想到這些種種即將因放棄南側登頂而成泡影,當下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看著上端學長姊繩隊攻完頂後準備下撤的身影,我頓時想在腳邊挖個雪洞往裡面躲一陣。

我從胸袋掏出隊旗,在5800公尺處拍下峰頂作景的照片,拍完準備下撤。

登山途中,有人上不去,卻也有人想著下山

遙望玉珠

所以說人算不如天算,我想下撤但嚮導烈火不給撤:「我帶南坡每次都成功的」,看來今天不會是他首次南坡登頂失敗的日子。我就在很微妙的氣氛裡被勸說繼續往上走......可能是有重新調整心情的原因,最後800公尺的陡坡走起來其實並不太累,甚至絕大部分時間我也沒有感到呼吸急促,而且隨著高度增加,心情反倒覺得更加愉悅,也許這是所謂的登山者高潮吧?


而我最後究竟有沒有登頂呢?
不要問,很可怕。



"[...]
And the waves that hit his face
Marked the past

And the furrows on his skin,
Oh, how time goes fast.
And we are far, far from home but we're so happy
Far from alone, but we're so happy."

                               -- "From Finner" by Of Monsters and Men


註一:在中國叫白牌車絕對會被半途加價,要有心理準備。
註二:感謝清鋐學長贊助銼刀一把,且親身示範如何善用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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